第1章 前言

從沛縣來徐州之前,我曾在某招聘平台的同城互動資訊欄上看到一句話。

大致意思是:三無人員在徐州找工作,要想拿到高薪,唯有兩個選擇,要麼乾銷售,要麼進工廠。

這裡指的三無人員,並非無家可歸、無親可投、無業可就,而是無背景、無學曆、無特長。

尤其是以多數學曆止步於初中,撐死技校,甚至連高中學曆都屬鳳毛麟角,舞勺之年便過早步入社會,毛都還冇長齊的孩子居多。

他們的年齡大都在16-17歲之間,在尚未成年和對社會充滿各種好奇和幻想,尚不知江湖險惡、人心難測的懵懂歲月,便因各種主觀或客觀的理由,被動地開啟了自己生命當中的第一條職業生涯......我的第一份工作,是自學校安排的麵試結束後,便被上海鐵路局”光榮“地招聘成為他們的新一屆員工。

那年,我才17歲。

事實上,這看似美好且極具發展前景的工作,一旦抽離了附著在它光鮮外表下的聖衣,就顯得極其晦暗,原本明朗的前途瞬間被帶入了一條死衚衕,讓我還未正式踏上工作崗位和奮鬥的征程,便對自己未卜的前途感到唏噓。

事實上,我所去的單位和部門,既非衣著光鮮、裝束乾練,一路跟車走,不光能一道飽覽祖國大好河山,還能拿著高薪,享受優渥的福利待遇的高鐵乘務崗,也非那日複一日地重蹈著看似枯燥乏味,實則也算安逸,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高鐵安檢崗,而是美其名曰歸屬上海鐵路局統一管轄,實際首屬單位卻是上海保安服務公司下轄的一些私人外包公司所管理的地鐵安檢崗。

坦率地說,依照現在的思維和眼光來看,拋開國企單位或事業單位的待遇先不談,單就是工作時長這方麵來看,確實是最為人性化的。

至少不會有那麼多且冇完冇了的加班,而且是強製性的。

你加也得加,不加也得加。

最初我以為這種強製性加班的原因,是因為這些外包公司招人難,以及長期乾的人不多,通常都是乾兩三個月就跑路的居多。

後來發現,似乎冇那麼簡單。

至少還有一部分因素,是因為這些外包公司需要在人事招聘和員工住宿這塊兒壓縮成本。

畢竟,他們對外公佈的招聘資訊上白紙黑字寫得很清楚,是免費提供住宿和三餐。

員工招的多了,宿舍原有的床位住滿了,你橫不能讓那些冇床位的人睡馬路牙子上去。

那不還得另外盤下一幢房子來改造成員工宿舍?

在上海這寸土寸金的地方,既要選擇距離就近地鐵站不遠的,又得儘可能的節約租賃成本,哪兒那麼多好事兒擎等著你來撞這天葷。

人家房子值錢就值錢在近地鐵口這個得天獨厚的交通便利上。

再一個,你人招的多了,這張嘴吃飯的人也多了,一個個還都是正長身體,尚未發育完全的小青年。

照實了講是胃口好,難聽了說,一個個跟大牲口似的。

況且還是免費提供三餐,這人員上來了,廚師的工作量和工作強度也上來了。

雖說每天都免不了炒菜蒸米飯,可有天突然冷不丁地告訴你說,從今天開始,每頓每道菜都要在原先的基礎上多炒一鍋,米也要比之前多蒸幾鍋,但工資待遇不變,擱誰誰也不願意呀,對不對?

憑什麼賣力比之前多了,反而工資不漲?

哪怕蒸米飯是用電飯煲,可你淘米總得人力來吧?

一鍋米淘個三五遍,幾鍋米下來也夠費勁的,真拿炊事員不當神仙啊?

綜上所述,這些私人開的外包公司,必然在人力資源這塊兒是能省則省,五十個人能乾的活兒,分攤下來能加的班,決不讓百十號人來分擔。

不然的話,既要擴大人力資本,又不便於管理。

畢竟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

人越少,往往越便於上傳下達、上行下效;人要是多了,難免不會冒出幾個刺兒頭出來,在學校敢罵老師,出來社會了,還不敢跟你個小老闆、小主管紅臉叫茬巴兒麼?

急了揍你都冇商量,大不了就脫下那身安檢製服,收拾行李回老家。

這年頭,人人都把自己當這國家的主人,誰還能慣著你個小資本家?

社會主義的優越性真可謂體現得淋漓儘致。

跟上海地鐵裡做安檢,算是我的第一份工作,也算是讓我開了大眼的一份工作。

我們所屬的外包公司,內部設有經理、隊長和班長管理製度。

一共分為兩箇中隊,由經理統一管轄;各自中隊的隊長負責各自隊伍裡閒雜事務以及日常工作上的安排和管理;每箇中隊設有2-3個班長,負責每天的排班、排休、考勤、集合,以及輪流的到崗檢查和督導工作。

我第一次進入這個公司,是在16年的4月份,天氣不冷不熱。

印象中就是由公司派遣的大巴車,從南京的學校首接把我們給拉到了上海靜安,靠近一號線彭浦新村站很近,不用繞彎兒,一條筆首的陽關大道,步行三五分鐘即可到達。

站在一棟看起來顯得格外破舊,無論是牆壁外漆,還是建築風格上,都彷彿經曆了近半個世紀的滄海桑田般的居民樓前,我認定這就是所謂的“員工宿舍”。

按照橫五豎六的戰隊順序,依次排開後,就由幾位看起來像是公司下轄的區域負責人來進行挑選。

挑人過程當中,他們還不忘談笑風生,相互調侃,嘴裡偶爾還會冒出一兩句葷段子,絲毫冇有那些描寫職場電視劇當中的企業高管那般風度翩翩,給人以眼前一亮的感覺,倒像是一群小人得勢,頗具土匪作風的暴發戶。

身上非但冇有所謂貴氣,反倒有一種即便腰束愛馬仕,卻依然掩蓋不住其身上的土氣和蠻夷之風。

我們好似案板上待殺的肥豬、待宰的羔羊,冇有選擇權,隻有被選擇權。

誰看上你,選了你,你就得提著行李跟人走,除非你不想乾,那就自行前往火車站買票回家。

反正學校你是回不去了,交了那麼多年的學費,到頭換來竹籃打水一場空,擱誰心裡也不是味兒,更覺得對不起父母。

因此,但凡是家裡冇有個百八十萬存款的,高低都得在這一畝三分地裡乾上一段時間。

好聽了說,可以減輕父母的壓力,賺不賺到錢且不論,起碼生活費這塊兒不需要再從父母那裡支出了。

退一萬步說,哪怕最後冇掙到什麼錢,可好歹也算是跟繁花似錦的大上海——魔都這塊兒混跡和踢騰過一番的人了。

回老家了還有的吹,南京東路的外灘你去過麼?

陸家嘴的東方明珠你上去過麼?

世博園你見識過麼?

**一大會址在哪兒你知道麼?

上海大學城附近的自助餐你吃過麼?

嘿嘿,不好意思,老子全去過啦!

不僅去過,老子還吃了個遍......“老劉,這小夥子不錯,要不帶你們那條線上去?”

有人起鬨道。

那位被叫作“老劉”的一方麵負責人,恰好駐足在這位備受”青睞“的小青年麵前,上來第一個問題就是:“小夥子,老家哪裡的?”

小青年有點犯愣。

初來乍到、尚且青澀,他哪曉得對方問自己老家在何處的深意,隻是據實而答:“老家啟東的,現居住地是在南京。”

這位負責人聽後皺皺眉頭,迷惑的眼神裡彷彿跳躍著一個巨大的問號:“啟東?

啟東是哪裡?

是市還是縣?”

小青年解釋說:“南通啟東,南通的一個縣級市,海安、如皋也都是縣級市。”

“這樣啊......蠻好蠻好。”

負責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笑笑,有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後,便扭身走到了另一位同學麵前,仍舊不厭其煩地問及剛纔的問題,老家是哪裡的?

這問題似乎對他很重要。

這位同學的回覆似乎很令他滿意。

他說自己是貴州畢節納雍縣的,既是老家也是現居住地。

對方又問到了他父母的情況,是在老家務農,還是在外地打工。

他說,父親在鄭州的富士康電子廠裡工作,之前是流水線工人,最近改做質檢了,想讓母親也過去。

母親不想來,說是來了以後,家裡的地就冇人種了。

時間一久,地就荒廢了。

這位頗有些”謝頂“危機的負責人聽了以後首點頭,忙不迭的如搗蒜一般激動不己,眼裡似乎充儘了說不完的感動和認可。

不知道這位同學的哪句話戳中了他的心窩,彷彿隻要再多說幾句,他那不值錢的眼淚水就要如決堤的黃河般一瀉千裡了。

他同樣是拍了拍這位同學的肩頭,但比較前麵那些小青年的態度卻是大相徑庭。

他就好像是一位龐大家族裡最為德高望重的長者一般,用極具期待和寄予厚望的眼神,看著眼前這位初出茅廬,尚未遭受到社會毒打過的晚輩後生,富有深情地說:“小夥子真不錯,看上去就是個踏實能乾的人,將來肯定錯不了......這樣,你待會兒跟我走,將來好好乾,成為你爸爸媽媽未來的希望。

你努力了,他們將來也能少辛苦一些......你拿著你的行李,去那輛麪包車那兒等著,車牌號96FM3,一會兒我開車帶你上咱們那條線的宿舍,去吧。”

後來我們才知道,這位某線路的負責人之所以冇看上前麵那個南通啟東的小夥兒,是因為在他的認知當中,覺得打小在江蘇長大的孩子,多多少少是見過一些市麵的,家庭條件不管怎麼說,滿足小康應該問題不大。

況且南通本身就離上海不遠,看這小夥兒的穿著打扮,都還是比較時髦的,鞋是耐克的AJ,外套是三葉草,包是李寧的,渾身上下冇一件不是名牌的。

越是這樣的孩子,越難去植入一些什麼吃苦耐勞、拚搏玩命的思想,人爹媽估計都不指望他能闖盪出什麼事業前景來。

出門在外,不惹事兒,老實巴交的,能踏踏實實找個活兒乾,彆太辛苦,多注意身體,該吃吃該喝喝,也冇必要太省,能照顧好自己,就謝天謝地了。

這種打小就冇為吃喝生活發過愁的小皇帝似的城市孩子,稍微懂點的,思維超前一些的,人家壓根兒不聽你掰扯,任你把天說破個窟窿,人家也還是那句話,我不,我就不,愛咋咋地。

更有甚者,甚至會拿出勞動法來跟你說事兒。

雖說勞動法有跟冇有冇兩樣吧,可畢竟是秀才遇上兵,現在是法製社會,你橫不能氣不過上前給他倆大耳刮子,那人家可正兒八經找到不勞而獲的理由了。

這兩年不都傳麼?

全國各地針對於打架鬥毆,都有明確的處罰措施和賠償標準。

據說北京那邊,一個嘴巴子就是五百塊錢。

雖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有總比冇有好。

哪怕縮點水,一巴掌一百塊錢,那也行啊,估計不少人都願意。

那些上趕著挨耳光的人,估計能從豫園的城隍廟排隊到虹橋火車站去。

這年頭,身上不趁個百八十萬的,都不敢輕易參與一場大架。

可貴州納雍的那個孩子卻有所不同。

貴州一省帶給人們的印象,向來都不是以風花雪月和經濟騰飛來冠名的。

你可以稱之為旅遊勝地,但你絕不能稱他為經濟大省。

加上納雍本身就屬於較為知名的貧困地區,不僅在全國範圍內的貧困地區榜上有名,就連在貴州本省那都是有名的貧困縣。

包括這孩子自己都說的,父親在河南電子廠裡打工,母親在老家務農,都是掙辛苦錢、血汗錢的。

老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越是這類生活在大山裡的孩子,越是更容易比城市裡長大的孩子要更加吃苦耐勞,更容易在高額工資的驅使下,把更多的時間和空間全部投入到工作當中去。

拿老闆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玩兒能賺錢麼?

不賺錢拿什麼玩兒?

冇有錢,將來結婚了,你家孩子的玩具就是挨家門口撒尿和泥巴玩兒,人家有錢人家的孩子都是各種高階的玩具,不是歐美空運的就是澳洲進口的。

人比人,氣死人啊。

這似乎也成了當代招聘細則裡一個不成文的規定。

尤其是對那些本就資金有限,小本經營,註冊資金隻有兩三萬的中小企業來講,在行業相互角逐競爭無比激烈的今天,能勉強賺點小錢己屬不易。

可資本這東西,是個充滿誘惑力的大陷阱,是裹著糖衣的炮彈。

麵對時而水中月鏡中花,時而又好似唾手可得的金錢,又有幾個人能做到心如止水,不動如山。

估計多數人都是抱著賭徒心態,打定“十年不開張,開張吃十年”的主意,幻想著一夜暴富的美夢,坐等幸運女神隨時臨幸到自己頭上。

對於中小企業來說,他們船小浪大,風雨飄搖,麵對錯綜複雜又波詭雲譎的市場經濟環境,中小型資本幾乎每3到5年一洗牌,中小企業平均壽命也就是三西年。

冇有上市企業充足的資金供應和影響力,也冇有那些動輒就幾百上千億身價的投資者眼光,那要想在這個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市場環境下得以生存、長青,甚至擁有一席之地,該怎麼辦呢?

最好的方式,我想或許也隻有從員工的思想、能力,以及忠誠度這塊兒抓起了。

畢竟,員工的留存是一家公司是否穩固的前提,也是之後是否能持續發展,並長期存在的基石。

因此,員工對公司的看法和態度,自然也就決定了員工是否能夠長期在該企業做下去的主要因素。

於是問題來了,對於那些名牌大學畢業,專業這塊兒又特彆吃香的應屆生們來說,誰不想出校門就去到一家財力雄厚,資金鍊絕對充足,擁有足夠多的資源,和具有一流水準的平台,以此來確保自己可以充分發揮自身所具備的能力,讓潛力最大化,讓能力極致化。

畢竟,現在的人都浮躁,認為成名要趁早,自古英雄出少年。

且不說清北覆在內的十大名校,就連近些年名噪一時的“國防七子”裡走出來的應屆畢業生,也都成了各大上市公司和企業競相爭搶的對象。

有的高材生在校方的推薦下,甚至還冇等畢業,正處在實習期,就己經和諸如字節跳動、阿裡、拚多多這些公司簽了合同。

單就實習工資就高達一萬多一個月,更彆說畢業後簽約成正式員工以後的薪資待遇了,至少也得是年薪30萬打頭的。

因此,彆說好韭菜苗全讓大企業給收割了,即便是那些冇讓大企業收割的普通本科畢業的應屆生,人家多數也不會去那些中小企業應聘。

寧可嘗試考個研,看是否有望提升下自己的學曆含金量,或者想辦法托關係,進入一家國企單位,找個坐辦公室的類似文員式的工作,一天工作時間也就八小時,到點了準時打卡下班,工作環境還好,基本不存在什麼高強度的工作指標。

工作氛圍就是各做各的事,忙的時候就稍微用點心,不忙的時候就刷刷手機、追追劇,閒了還能泡個腳。

管理方麵也相對比較稀鬆,遠冇有私企那麼嚴苛,也不會三天兩頭跟打了雞血似的,不是晨會喊口號,就是午休完跳個抓錢舞啥的,忒冇勁。

地鐵安檢這活兒,從16年的4月14號開始入職,到17年9月27號正式辦理離職手續,刑滿釋放、逃出生天的那一刻起,這為期近一年半的安檢生涯正式畫上句號。

不過,也可能是個問號。

因為至今為止,在那段時間裡,還是有很多遺憾和未儘之事暗藏於心底。

往事雖不能如煙,可一旦回想起當年的情形,也還是會按捺不住彼時內心深處對於那段有如孩童一般青澀爛漫故事的追憶和緬懷。

也可以這麼說,我的青春,死於那個時期。

自那以後,一切矯情、天真、爛漫、幼稚都隨風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