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 途·夢

恍然如夢——看著車窗外的景色,蘇朗祈想起了上週期末考試之前,語文老師在最後一節課堂上釋義的成語。

碧海晴天在名為車窗的畫框裡麵被調成相同的蔚藍色調,模糊了海平麵與天際的界限。

唯有參照著不斷向著車後飛快退去的護欄,才能分辨出虛幻與現實。

聽說許多人在踏上通往天國的長梯之際回望自己的整個人生。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此時仿若置身於天國行車之中的少年會想起以前的事情,也是理所當然了。

不過,現在從思緒中裡冒出來的”以前“,其實也並冇有多遠——”嘿,蘇朗祈,聽說你下學期要轉學了啊?

“”是真的嗎?

這初一學年纔剛結束你就轉學了啊......不過嘛,也可以理解,畢竟你成天碰上倒黴的事情,自然就想要換換風水啦!

“”噫嗚嗚噫,衰祈你不在的日子裡我們會想念你的,冇有人表演平地摔和臉接棒球,以後想要找餘興節目可就難哩。

“”你們啊,彆老拿蘇朗祈來尋開心了——嗯,我覺得除去他們那些開玩笑的部分,說的確實也對,朗祈不在的話,忽然少了一個朋友,我們還是會冇法習慣的......“......蘇朗祈看到了在那最後一節語文課下課之後,圍繞在周圍議論紛紛的同學們。

他們在七嘴八舌地追問著自己為什麼要轉學,為什麼要離開琳琅京。

想要回答他們,可是自己卻張不開嘴。

因為這是夢,蘇朗祈知道,自己現在正坐在前往龍澳的接駁車裡。

於迷夢間睜開眼簾,透過這輛雙層巴士的車窗向前望去,可以看見漆刻在前方路牌筆首豎線頂端的圖畫與字樣:”閩洲——》龍澳·奧黛麗娜港“......”媽媽,我們這是打算要去哪?

“”龍澳,我們回龍澳。

“”回龍澳?

“”回到龍澳,去找你的爸爸。

“那一天和往常一樣,回到家,在晚飯之後做完了作業,媽媽突然對蘇朗祈說要帶自己去龍澳。

——去找父親。

蘇朗祈對龍澳的瞭解,僅僅隻有曆史書上非常簡略卻又極其引人注目的那句話:”石碑的城市誕育眾王,耀眼的眾王益加使其輝煌“”眾王的城市“究竟是怎樣的呢?

蘇朗祈並不清楚。

他隻知道龍澳是媽媽的故鄉,爸爸和媽媽在龍澳邂逅。

除此之外,他並冇有再聽母親提起過關於龍澳和她以前的事情。

小的時候,蘇朗祈也會像其他單親家庭的孩子那樣問母親,”我的爸爸去哪了?

“。

母親的回答也總是”去了很遠的地方“。

後來,蘇朗祈漸漸明白了大人口中對小孩子說的”去了很遠的地方“是什麼意思,並且也接受了那樣的事實。

但是他冇有想到,母親說的”你的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就是字麵上的意思。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還能去找爸爸............”媽媽,我們能找到爸爸嗎?

“”一定能。

“”等找到爸爸以後,我們一家人就留在龍澳生活嗎?

“”嗯。

“”那媽媽,在龍澳的新家,我可以養隻小貓嗎?

“”好。

“......父親會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新家又會是怎樣的一個家?

一家人即將定居的這座城市,龍澳,又是一座怎樣的城市?

半夢半醒之中,對關於未來的疑問,夢境無法作出解答。

——龍澳應該是比琳琅京還要美麗的城市;——新家應該是比在琳琅京時的租房還要大的房子;——自己應該會在放學回家之後的晚餐桌上,跟爸爸媽媽炫耀著今天在學校裡交到的新朋友;......蘇朗祈知道想象的這一切,應該都是夢。

應該都是接駁巴士的車座上、依偎在媽媽肩頭熟睡時所做的夢。

應該是在巴士上的自己,懷著對未來的美好日常的憧憬,於白天渡到黑夜這一日眠中的幻想。

即使是身處災難的人都會心懷著對幸福生活的美好願景,何況是像這樣對未來充滿著期待的人。

在行途的夢中,隻能依靠合理的遐想,將幻想之中的一切美好畫麵儘數展現在眼前......——本應該如此。

可是完全聽不到溫馨家庭景象應有的歡聲笑語。

在下一刻,那些本應留著在心底反覆回味的幻想也在火光之中破滅。”

轟——“那一聲巨響之後,隻有如同鼓膜遭到撕裂一般的耳鳴占據著蘇朗祈的聽覺,隻有橡膠燒糊的刺激性氣味充斥著鼻腔。

燃燒著.....燃燒著......燃燒著......火光清楚地照亮了他們每一個人臉上的絕望。

在那一邊燃燒著的鋼鐵殘骸,是本應該載著自己和母親前往龍澳的接駁巴士。

倒在地上的人們,是本應該同行到奧黛麗娜港的友好乘客們。

燃燒的車骸發生了第二次爆炸。

劇烈的光爆,配上與之不相稱沉悶的震響,讓蘇朗祈感覺到橋麵都在被撼動著。

其他人的哭著,喊著。

但是蘇朗祈聽不到他們在喊些什麼。

他本能地想要從地上站起來。

可是隻要稍微動彈一下,像是整個人要被活生生肢解一樣的劇痛,立刻從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襲來。

所以,蘇朗祈隻能就這樣靠著大橋的護欄,坐在地麵上,然後望著眼前地獄圖繪般的場景。

人們都在奔跑著,但是很快他們就一個接著一個地倒在火中,有的甚至在倒下之前就己經失去了完整的人形......一條袖子朝這邊飛了過來,打在了蘇朗祈身旁的欄杆上。

蘇朗祈認得,那是鄰座先生的手。

這隻戴著腕錶的手在今天早上還很親切地給遞來了一個餐包。

可是現在,斷臂的主人己經消失在那一端的火海之中。

取而代之的是正有著什麼東西從那條斷臂的齊整的切麵一端汩汩流出,在地麵上塗出了像是死亡世界裡纔有的字元。

蘇朗祈想要大喊,想要哭號,就像其他人一樣——然而喊不出聲音——或許是己經喊了,隻是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到......但是,就算眼前的一切多麼地可怕,蘇朗祈也不會覺得恐懼。

因為母親現在就在身邊。

即使剛從迷夢中驚醒,無法完全認清現狀,即使茫然和慌亂讓自己無所適從,隻要母親仍在身邊,他就會感到安心。

“媽媽。”

蘇朗祈知道自己叫了這個稱呼,就像所有無助的孩子呼喚自己的母親一樣。

母親轉過身,蹲下來。

揹著火光,蘇朗祈看不清母親臉上的表情,但是能看到母親在這一次,冇有再掩飾自己那毛茸茸的耳朵和蓬鬆的尾巴她抱緊了蘇朗祈,在他的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蘇朗祈永遠無法忘記——......“朗祈,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母親的語調很平靜。

就像往常,她叮囑著”一定要早點睡“、”出門時一定要小心看路“、”考試答完題以後一定要記得多檢查“、”平時多喝熱水“一樣。

“留在龍澳,找到你的爸爸。”

母親呢喃著伸出手,對蘇朗祈身後的空氣輕輕一握。

背後靠著的那一片鋼鐵護欄應聲被撕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

冇有等蘇朗祈回答,母親便將他從大橋的缺口往下一推。

母親給蘇朗祈留下的最後記憶,就是此刻的身影,還有那最後的話語。

“一定,一定要好好活下去……”